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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有余悸的水蛭

  对一个正在务农或曾经务农的人来说,水蛭总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。本草上说,水蛭是一种药材,功效破血、逐瘀、通经,主治蓄血、症瘕、积聚、妇女经闭、干血成痨、跌扑损伤、目赤痛、云翳。于是大家便觉得:“嗯,不错,是一种上好的药材”。既如此,且让我把它在各地的一些别名也慢慢道来:蛭蝚、至掌、虮(《尔雅》)、蚑(《别录》)、马蜞(陶弘景)、马蛭(《唐本草》)、蜞、马蟥(《本草图经》)、马鳖(《本草衍义》)、红蛭(《济生方》)、蚂蝗蜞(《医林纂要》)、黄蜞(《本草求原》)、水麻贴(《河北药材》)、沙塔干、肉钻子(《中药材手册》)、门尔哥蚂里(朝名)。日本医蛭又名:医用蛭。茶色蛭又名:牛鳖。增城土名叫蜞蝻。看到这,已经由其名联想到其物的小女生便大惊失色地说:“原来是它,早说嘛”,兼带一个夸张的十个手指抓住嘴巴的表情,仿佛它是电影里的异形,随之空中便飞来大铁锤之类的东西,非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。简而言之,它其实比异形更可怕,因它是存在我们世界的,而异形只不过是导演们的一种构想。
  恰巧昨天有个朋友讲起黄蜞,便将其恐怖事实一一道来。即使事隔多年还心有余悸,简直将以后可能出现的生理的、心理的问题都归疚于它,归疚于它伤害一个弱小的心灵,留下永不能愈的创伤。
  我从小务农,也就和水蛭结下不解之缘。以前的田野里、小水沟中,只要有水的地方,水流不太急的,到处都有水蛭。这是一种黄色的小动物,成波浪形地在水中起伏游动,喜栖于田间、水草中,躯体有大有小,小的如牙签,大的有如手指,且呈深红色。更有一种俗称牛蝻的,专门附在牛身上吸牛血,其体形有拇指粗,如伸长有二十厘米,色与牛色相近,难发现。我曾见一只水牛,在水中泡了个温泉浴后,上岸时身上附着三条(眼见的,未见的可能还有)牛蝻,有蚯蚓般大,吸得通得发红,且饱食后懒洋洋的不愿意动。牛一上岸,它们便自动自觉地掉下来,只剩牛的伤口在流血。所以做牛做马是这么的惨,在此可见一斑。
  水蛭如此让人害怕,不外乎其几大特点,其一,是其吸血的本性。这是最让人害怕的。假如它不是这个本性,虽然其貌甚丑,也还不至于让小女生惊呼,充其量如见到蚯蚓般绕道而行。惹不起还躲它不起吗?其二,是其吸血于无形,其实它这个体形,能吸多少血,只可惜它还暴殓天珍,离开人的身体后,由于血小板不能立即凝结,人血尚流不止,直至水蛭释放于人体的麻药过了,人有痛感,才发觉被暗算了。被暗算的感觉不好受,心理上会觉得低人一等,更何况是低蛭一等呢?其三,是它顽强的生命力。不要以为踩它一脚或把它撕成两段它就死了。五马分尸是它最好的生育方式。据初中的生理卫生老师说,它可以分成十段而形成十个个体存活。所以有时怀疑进化论是否正确,怎么搞的越是高等的动物反而不能再生,这算是哪门子进化。要消灭它,必须于阳光中爆晒或泡于牛尿中,否则别无它法。其四,这种小动物通体光滑,能屈能伸,其伸缩的弹性甚大,强度胜于牛筋,不能扯断,且体泛红光,外形相当吓人。
  由于对水蛭的害怕,进而便会对水中波浪形的物体也非常地留心,只可惜以农为生的人,无论如何也要面对。我自小务农,不得不与这种动物打交道,更兼胆小如鼠,对它更是留神备至。所庆幸者,务农近十年,着了它的道的也只十几次,我将这种人蛭斗争的结果评为:胜方——我。被两到三条水蛭附于脚上也只是两次,比起我一个儿时的朋友那次一提脚便六条水蛭,相形见绌。只是他落下了后遗症,怕水,遇水不入。由此读者可以推论,我这种务农的态度绝对是不可取的。当然我也承认,只可惜十年下来,也久病成良医啦。所以就把水蛭的两三事写来,以飨读者。
  第一次与蛭斗争的结果,我是失败者。由于我是怕蛭之人,所以在田间干活总会非常地留神,见远方风吹草动,便会飞也而逃,其速度与刘翔相差无几,唯一差的是一个伯乐。只可惜那次回到家,觉得怎么腿有点儿软的,挽裤脚一看,发觉一条凝固的血线一直延伸到脚底(那时不穿鞋),才发觉让蛭暗算,只留下一个三角的孔,从此与它有了实战的经历。然而最让我伤心的是,当我将此事作为年度头等大事向父母汇报时,他们只是淡淡一笑(如果在单位,代表年底的奖金没了)。你想我是多么的伤心和无辜,我知道我父根本不当蛭一回事,我曾见他若无其事地把正吸他的血的水蛭用手刮开,随手丢于一边。我问他为什么不杀死它,他说没空,而且也杀不死。但我妈到底怕不怕水蛭,我心里没底。
  我为了成为英雄,起码叫抗蛭英雄,于是小学时大书一篇文章,将自己说成是如何的勤劳勇敢。内容大致是跟父亲去务农,被水蛭吸血,我不为所动,它刮了下来,丢在一边用脚踩死了。其实是套用了父亲的事例,还艺术化地加工了一下,“用脚踩死了”。当时父亲是我的老师,给的评语只一句:观察不细致。
  后来终于到了六年级,让我见到母亲不怕蛭的事例,更连带见到了奶奶也不怕。而且绝不会是我杜撰,证人是奶奶和母亲。原委如下:
  一九八七年七八月间,要插秧了。当时拉叔逃计划生育去了,人去楼空,父亲在差不多插完秧、剩下一两亩地吧,就跟大队去北京了。记得他是去了北京,因为我第一次吃水蜜桃就是那个暑假。大哥偏又不小心被车撞了,拉伤了筋骨。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,剩下的田,要由我和母亲两个人插完(那时没有抛秧)。我那七十岁的奶奶本已久不下田,也不得不去了。因是最后一块田了,未插完就先放水进来浸,水蛭随之肯定进来的。我亲眼见母亲随手地抛了三四条水蛭了,我那时那个怕呀。插一棵望一下,随时准备做逃兵。而奶奶手脚慢,倒不见她抛水蛭。待插完,就见有一条附在她皱皱的脚上。她一声不响地刮下丢了,血立即流出,也止不住。她和一把泥敷上去,就若无其事地收工。我问她不怕吗。她说有什么好怕的呢?如果当时有电脑。我会回她一个惊恐的表情。母亲说:“务农是这么辛苦的了,你以后要好好读书,不要再做农民了”。一直到近来,某天我和二婶、奶奶坐着闲聊,奶奶才把那个版本更完整化了。当时我说,最辛苦是那一次了,三个人去插秧。奶奶问我:“你还记得呀?”我说“是呀,我以前最怕蜞蝻了。”二婶说:“蜞蝻?你妈当时还有六个月的身孕呢!”我心中一震。于是去问母亲,她说“是呀,当时辛苦得想去死了。”说来轻描淡写,我躲一旁流泪去了。
  当然发生上述的问话时我已经出来工作了。但我认真读书,确实是因为不想再做农民,确实被妈妈那句话影响了。我不想做农民的梦(一个朋友说我有小资情结,我认了又何妨),到我十八岁那年由于土地被征收就实现了。那一年我最后一次地插了秧。那一年我感觉自己一夜之间长大成人。因为那一天,我全心全意地去做我的农活,没想过被水蛭吸血。当我真的发现一条附于我脚上时,我轻轻地走到一边,坐下来,吐口水于手,把它拨下来,由它在手上走,血由它在脚上涌出。原来人随着心智的成熟,是会突然不怕很多事的。
  近年来由于化肥、农药、环境污染,据闻田间水蛭也少了。这种从远古农耕时代与人共生息的动物,居然在短短的几年便消失了,是农民的不幸还是万幸?总之我是不会怕它了。